寒露后的露水格外重,“芦苇不过三更露”,当韩磊发现东洋赤佬皮靴印比露水痕迹深时,便判断出敌人经过的时间。
露珠顺着芦苇荡里的茭白丛、菱角叶,“啪嗒”一声滚进陆渊的领口里,他后颈一缩,打了个冷战。
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混合腐殖质的酸腐味,还隐隐夹杂着伤员伤口化脓的腥臭味。
他死死盯着二十步外晃动的东洋赤佬皮靴,那“咯吱”声比他的心跳声还要清晰,喉结上下滚动个不停——那两个巡逻兵的影子在芦苇浪里时隐时现。
“赵强的草圈。”张涛的声音带着颤抖,芦苇叶在他指间簌簌掉落。
这个刚加入队伍的小伙子,昨夜还举着红缨枪,跟着村民们在战场上奋勇打游击,此刻,他编草圈的手背上,全是被芦苇茎刮出的血痕。
陆渊迅速扫了眼蜷在他身侧的伤员——赵强的军装前襟早已被鲜血浸透,伤口泛着鸭蛋青的腐肉色,招来绿头苍蝇在绷带缝里钻进钻出,烧得通红的脸紧紧贴在芦苇堆里,睫毛不停地抖动着。
他身上缠着用拆开的裹脚布做成的绷带,绷带渗出液在芦苇叶上结晶成盐粒,那是之前用烧红的匕首临时止血后包扎的。
“侬手指头要像搓草绳恁般绞紧。”陆渊伸手帮张涛捏住芦苇茎,指腹蹭过他掌心的薄茧,轻声说道。
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,余光瞥见柳青蹲在三丛狗尾草后,那“渔家女补网用的竹签”般的电台天线在晨雾里直直地竖着,她那有长期发报形成凹痕的手指总不自觉敲击着摩斯码节奏,此刻正飞快地拨动着旋钮,耳机线缠在手腕上,露出的一截手腕泛着青白——从昨夜到现在,她已经七次尝试联络苏州地下党了,过程中还不断调整天线角度,用铜线接地增强信号。
山头上的东洋赤佬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。
陆渊的太阳穴突突直跳,那笑声他再熟悉不过——三天前在罗店镇,三个东洋赤佬就是这样大笑着冲进平民区,端着刺刀的枪管扫过每一扇门。
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用蜡纸密封防水的油布包,里面的地图用针孔暗记标注着各个地点,即便他闭上眼睛,也能清晰浮现出“鹰嘴崖火力点”的位置。
“报告!”
突然响起的日语,让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定格。
陆渊顺着声音望去,两个东洋赤佬已经走到了芦苇荡边缘,其中一个端着三八大盖的枪托在地上戳着,抱怨道:“曹长,这鬼地方连只兔子都没有。”
“闭嘴!”带头的军曹一脚踢在他屁股上,九四式军刀鞘的鎏金目贯在晨光里反光。
陆渊敏锐地注意到他腰间挂着的铜质水壶——和三小时前被周小刀把王麻子菜刀在磨刀石上斜着开刃,刀背敲出锯齿,用布条缠住刀柄防止打滑后抹了脖子的那个军曹的水壶一模一样。
周小刀摸了摸耳垂,那改制的砍刀在芦苇叶下闪烁着冷光。
这个跟着他从四行仓库一路打到现在的老部下,此刻半边脸埋在芦苇堆里,右眼眯成一条缝,死死盯着军曹的后颈,耳后暴起的青筋——那是要动手的前兆。
“等等。”陆渊用膝盖轻轻碰了碰周小刀的小腿。
他的目光迅速扫过东洋赤佬脚边——那里有片被踩倒的野豌豆,藤蔓上还挂着新鲜的断口。
如果现在动手,鲜血会渗进晨露里,三小时后巡逻队换防时,东洋赤佬的军犬能顺着血腥味找到地道入口。
军曹的皮靴离他们只有五步了。
陆渊闻到了劣质烟草混合着汗臭的味道,直往鼻腔里钻。
赵强突然发出半声呻吟,如同一片枯叶落在水面。
张涛的手猛地一抖,编了一半的草圈散成几截,草屑落在赵强脸上。
军曹的脚步顿住了。
陆渊的呼吸瞬间停在胸口。
他眼睁睁地看着军曹的手指搭上了枪栓,金属摩擦声像根细针,直扎耳膜。
周小刀的砍刀往前送了半寸,芦苇叶被划破的声响比蚊子叫还轻。
“曹长!”山头上突然传来喊声。
军曹骂了句脏话,一脚踢开脚边的芦苇堆——几株狗尾草打着旋儿飞起来,擦着陆渊的鼻尖落在地上。
陆渊望着军曹转身的背影,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,直到那两个身影消失在山坳里,才发现自己后背的军装已经全湿了。
“呼——”韩磊最先松了口气。
这个熟悉方圆十里地形的村民,不知何时爬到了左侧土坡上,裤脚沾着煤灰,手里紧紧攥着把挖野菜的短锄,锄刃上还沾着新泥,说道:“那俩东洋赤佬要是再走两步,就能踩着赵兄弟的血了。”
陆渊没接话。
他迅速扯下脸上的芦苇叶,指尖触到赵强的额头——烫得惊人。
“柳青,电台怎么样?”
“还是没信号。”柳青摘下耳机时带落几根花白头发——这是她在苏州监狱受电刑后落的病根,“可能这一带被东洋赤佬干扰了。”她的手指在电台按键上敲了两下,金属碰撞声让陆渊想起昨夜在破庙里,她也是这样敲着发报机,把四行仓库的伤亡数字传给延安。
这时,她用发报机电线给赵强做简易针灸(涌泉穴)。
周小刀突然举起手。
所有人的视线立刻跟着他的指尖转过去——二十步外的灌木丛里,有片叶子在不自然地晃动。
陆渊迅速摸出手枪,“咔嗒”一声打开保险栓。
“自己人!”
沙哑的男声从灌木丛里传来。
紧接着,一个穿灰布长衫的身影猫着腰钻了出来,眼镜片在晨雾里闪了闪。
陆渊立刻认出那是陈志——三天前在租界咖啡馆,这个国军情报员往他茶里塞了张纸条,上面写着“鹰嘴崖有重炮”。
他注意到陈志长衫下的军装第三颗纽扣系法错误,像是日军习惯的竖扣。
“陆队长。”陈志的长衫下摆沾着泥,裤脚撕开道口子,露出里面的军装,“东洋赤佬今早封了所有出山小路,连猎户走的野径都设了哨卡。”他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地图,摊在地上用石头压平,“但我找到条老矿道,能通到鹰嘴崖后山。”
陆渊的手指在地图上快速划过。
矿道入口标在鹰嘴崖西侧,离他们现在的位置有七里地,沿途要经过三个东洋赤佬巡逻点。
“几点能到?”
“今晚子时前。”陈志推了推眼镜,镜片后的目光发亮,“矿道里有废弃的轨道车,能载伤员。”他的视线扫过赵强,“再晚,东洋赤佬的增援就到了。”
陆渊抬头看天。
晨雾正在慢慢消散,山头上的膏药旗又变得格外刺眼。
此时雾气的浓度变化或许会成为他们行动的信号。
他摸了摸赵强的脉搏——虽然微弱,但还算稳定。
“周小刀,检查装备。
王刚,把赵强绑在我背上。
韩磊,带路。”他转向陈志,“你走最前面,矿道入口的记号要认准。”
“是!”
应答声此起彼伏。
周小刀迅速开始往弹夹里压子弹,金属撞击声清脆响亮;王刚快速解下绑腿,把赵强和陆渊的背紧紧捆在一起,布条勒进陆渊的肩胛骨,他却咬着牙没吭一声;韩磊弯腰拔了把野葱,在手里使劲搓出股辛辣味,“这味儿能盖盖血腥气。”说完,他用芦苇管吹出斑鸠求偶声传递暗号。
柳青把电台塞进帆布包,背带在胸前绕了两圈。
她抬头时,正撞见陆渊的目光,两人都没说话——三天前在破庙,也是这样的对视,然后她用烧酒化开云南白药里的保险子给赵强处理伤口。
夜幕降临,队伍出发了。
残月照着田埂,像老韩家腌菜缸里浮着的那层盐卤。
他们沿着田埂小心翼翼地走着,鞋底沾着湿泥,每一步都轻得像猫。
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,韩磊突然停住——树杈上挂着盏白纸灯笼,在风里晃得人眼晕。
“保长家的独子前天被东洋赤佬抓了。”韩磊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,“这灯是给儿子招魂的。”
陆渊没说话。
他能清晰地听见怀里赵强的呼吸声,一下一下撞在他后背上。
队伍继续往前,经过晒谷场时,石磨上堆着半筐没来得及收的稻谷,月光下像撒了把碎银。
矿道入口藏在半山腰的老松树下。
陈志快速扒开覆盖的藤蔓,露出个半人高的洞口,里面飘出股霉味,混着铁锈的腥味。
陆渊打亮手电筒,光束迅速扫过洞壁——铁轨上结着蛛网,枕木烂了大半,踩上去“咔嚓”作响。
“小心。”陈志在前头用脚踢开块碎石,“当年挖矿的人说,这洞能通到鹰嘴崖底下。”他的声音在洞里回响,惊飞了几只蝙蝠,扑棱棱从众人头顶掠过。
走了约莫半里地,轨道突然断了。
陆渊的手电筒照到前面——铁轨尽头是道石墙,墙上用红漆写着“危险勿近”,字迹已经褪成了粉色。
“不对啊。”陈志的声音发颤,“我问过老猎户,他说矿道能通到......”
“嘘!”周小刀突然抬手。
所有人的动作立刻停住。
铁轨传来有规律的震颤,陆渊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钢轨上——三短两长,是矿车滑轨的撞击节奏。
他猛地想起韩磊说过,鬼子把矿车改装成了巡逻车。
陆渊的心跳陡然加快。
他把赵强轻轻放在地上,迅速打手势让众人靠墙隐蔽。
周小刀摸出改制的砍刀,王刚端起汉阳造,张涛的手紧紧按在腰间的手榴弹上,指节发白。
脚步声越来越近。
手电筒的光从洞那头照过来,晃得人睁不开眼。
陆渊仔细数着脚步声——三、四、五,是五个人。
他能听见皮靴踩过铁轨的“咔嗒”声,还有日语的低语:“......情报说有支那军......”
“动手!”
陆渊的声音像根针,戳破了黑暗。
周小刀贴地滚进日军视线死角,左手抓把泥土扬向军曹眼睛,右手砍刀自下而上斜撩,飞快地划开最前面那个东洋赤佬的喉咙;王刚的枪托狠狠砸在第二个的太阳穴上,闷响混着血珠溅在铁轨上;张涛的手榴弹拉环“咔”地弹开,却被陆渊一把按住——这里空间太小,爆炸会塌顶。
最后两个东洋赤佬反应过来时,已经被陆渊和陈志制住。
陆渊的枪管抵住军曹后颈的衣领褶,那里浸着层汗碱。
他突然用指甲掐进对方耳后“风池穴”——这是苏州老狱警审汉奸的法子。
“说!”他喉咙里滚出记松江土话的弹舌音。
军曹的绑腿突然漫开尿渍,日本军靴特有的铁钉掌磕着青石板叮当响。
军曹的日语带着东北口音,结结巴巴地说:“我们...我们收到情报,说支那军要走矿道...”他的目光扫过赵强的血衣,喉结滚动,“大...大队长说,鹰嘴崖的火力点不能暴露...”
陆渊的瞳孔骤缩。
他迅速扯下军曹的肩章,露出里面缝着的纸条——“共军特战队欲袭鹰嘴崖,矿道为必经之路”。
字迹是汉文,笔锋生硬,像用左手写的。
“汉奸。”柳青的声音冷得像冰。
她蹲下来快速翻另一个东洋赤佬的口袋,摸出包哈德门香烟——这牌子在租界要两块大洋一包,普通东洋赤佬根本抽不起。
陆渊把纸条塞进口袋。
他解下军曹的皮带,把两个俘虏迅速捆在铁轨上,又用破布堵住他们的嘴。
“走。”他背起赵强,“矿道走不通,我们改走鹰嘴崖东侧的悬崖。”
“东侧?”韩磊倒吸口凉气,“那崖壁有七八十度,夜里根本没法爬!”
“但东洋赤佬想不到我们会选那条路。”陆渊的声音像块铁,“陈志,你带路。
周小刀断后。”
众人来到悬崖边,陆渊他们拿出竹制脚扣,开始攀岩。
竹制脚扣与江南竹器工艺传统相呼应,大家小心翼翼地借助它在悬崖上攀爬。
出矿道时,天已经蒙蒙亮。
他们沿着山梁快步走着,露水打湿了裤脚。
鹰嘴崖的轮廓在晨雾里若隐若现,山顶的日军岗哨像颗毒牙。
“到了。”韩磊指着前方的灌木丛,“过了这片林子就是悬崖。”
陆渊刚要说话,远处突然传来枪声。
“啪——”是三八大盖的脆响,紧接着是第二声、第三声。
他看见山脚下的东洋赤佬巡逻队正往这边跑,钢盔在晨雾里闪着冷光。
“散开!”陆渊把赵强交给张涛,“往林子深处撤!”
众人刚钻进灌木丛,子弹就扫了过来。
陆渊能听见树叶被击碎的声响,有颗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,烫得他耳尖发疼。
他摸到腰间的手雷,拉环在指腹上硌出个印子——但这里离悬崖太近,爆炸会暴露撤离路线。
“陆队长!”柳青的声音从左侧传来,“这边有个山洞!”
陆渊顺着她的声音快速跑过去。
山洞与矿道的场景转换,因为他们在悬崖边被日军追击,慌不择路下发现山洞,有了自然的过渡。
山洞不大,只能容下五六个人,洞口被藤蔓遮得严严实实。
他刚把赵强抱进去,就听见东洋赤佬的喊叫声近了,“八嘎!
支那军在这里!”
周小刀从怀里摸出最后两颗手榴弹,“我去引开他们。”
“不行。”陆渊按住他的手腕,“你带着王刚从右边绕,我和柳青断后。”他的目光扫过众人,“记住,天黑前到鹰嘴崖东侧的老榕树集合。”
周小刀的喉结动了动。
他扯下军帽,扔进左边的灌木丛,然后猫着腰往右边跑。
他缴获的日军饭盒里粘着无锡酱排骨的糖丝。
王刚紧跟在他身后,汉阳造在手里端得稳稳的。
东洋赤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。
陆渊迅速摸出手枪,子弹上膛的声音在山洞里格外清晰。
他看了眼怀里的油布包——地图还在,针孔暗记标注的“鹰嘴崖火力点”位置清晰。
“准备好。”他对柳青说。
她点了点头,手指按在电台的发报键上。
洞口的藤蔓被拨开的瞬间,陆渊扣动了扳机。
枪声在晨雾里炸响。
陆渊看见第一个东洋赤佬的钢盔飞了出去,第二个的胸口绽开血花。
柳青的手枪也响了,子弹擦着东洋赤佬军曹的耳朵飞过,钉在洞壁上。
“撤!”陆渊扯着柳青的衣袖往山洞深处跑。
赵强在张涛背上发出呻吟,张涛的额头全是汗,却把伤员护得严严实实。
韩磊举着短锄在最后,锄刃上已经沾了血。
他们在山洞里拐了三个弯,直到听不见东洋赤佬的喊叫声,才停下脚步。
陆渊靠在潮湿的洞壁上,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。
他摸出怀里的地图,针孔暗记依然清晰。
“现在怎么办?”张涛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东洋赤佬肯定封了所有出口。”
他望着洞顶滴落的水珠,在地上积成个小水洼。
倒影里,他看见自己的脸——胡茬长得老长,眼角有道新添的血痕。
“我们还有机会。”柳青突然说。
她擦了擦电台的天线,“刚才发报时,苏州的王刚同志回了信号——他们在鹰嘴崖东侧布了接应点。”她的手指在电台上快速按动,“坐标是......”
“嘘!”
陆渊突然抬手。
远处传来脚步声,混着东洋赤佬的说话声,清晰得能听见军靴踩过碎石的“咔嚓”声。
他的目光扫过众人——周小刀和王刚还没回来,赵强的烧更厉害了,张涛的子弹只剩三发,韩磊的短锄缺了个口。
“隐蔽!”
他的声音刚落,山洞深处突然传来枪响。
陆渊的心脏猛地一缩——那是周小刀的驳壳枪,枪声短而脆。
他摸出手雷。